四、知識份子

沿用今日通行的用語,「知識份子」指的是經過長年套裝知識的訓練,擁有特定專業能力的人。在現今的社會裡,知識份子經常位居要津,主導社會發展,掌控社會資源。作為近代社會的菁英階級,對於

「自身的影響力是否濫用,而誤犯菁英主義的錯誤?」

「自身所受套裝知識的訓練,是否存在局限,而混淆虛擬與真實的界限?」

知識份子應保持高度的自覺。其實二十世紀經過套裝知識訓練而出現於歷史舞台的知識份子佔據了人類社會的核心位置,對人類命運發號施令。這樣的角色對人類文明與福祉是功是過,後世的歷史學家,自然會有持平的論斷。

另一個眼前便值得探究的問題:知識份子藉學歷主義之深入人心,維持自身社會菁英的地位與利益。但知識份子認知世界的圖像是否比非知識階級更為真實、更為宏觀而深刻?

事實上,知識份子之所以異於別人,唯一的分叉點是他擅於掌握抽象形式的文字符號,擅於運用套裝知識中的〝黑話〞,而非他比別人更真實的認識世界。抽象形式的掌握,使他能更廣延而深入的經營概念,黑話的運用則有助於知識社群內部的溝通,與概念的細緻化。對於早年失去機會培養抽象能力的人,要在成年之後再訓練其抽象思維及抽象語言,是不容易的事,但打破黑話,重新把人類文明的重要知識成就與思潮,改用一般語言重新敘述;或直接切入問題,深入經營,使原來的黑話與人的經驗的斷層縫合在一起,讓黑話變成白話,則為社區大學的任務。

因此「白話知識」變成知識解放的首要工作。充分消化人類重要的知識,回到真實世界的邊線,重新質問這些重要的知識在真實世界裡所體現的意義(meaning) 是什麼?這時黑話的暗影自然消失,知識在真實世界的意義逐漸浮現。如果我們贊同:

知識不只是工具,而更是意義。

之時,知識便回歸於人的經驗,白話知識也不再是空中樓閣,而知識白話的同時,知識也得以解放。

以代數學為例,解方程不只是工具,更是意義。人類本來只會對已知數作加減乘除的運算。代數學的意義,在於人類首次了解未知數也可以作加減乘除,操作此運算的所在便是方程。為什麼對未知數也可以作加減乘除的運算?事實上,作運算的對象不一定是數,它可以是任何抽象的元素,這些元素本身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元素之間的運算。運算決定了元素的存在。用哲學的語句來說:個體之間的關係決定了個體的存在。這無疑是結構主義的觀點,也是結構主義反人本主義的立論。即使在數學領域之內看代數學的意義,未知數與未知數便可以加減這樣的意義,促發了抽象代數的產生與數學結構的細緻化,在人類思想發達的歷程中,具有深遠的影響。了解這種影響對於多數人來說,其意義遠遠超越解方程的反覆練習。

在數學史上,流傳一個數學黑話的故事。啟蒙時期,法國自由思想流入帝俄,百科全書派的哲學家狄德羅 (Diderot) 訪俄。他知識廣博、辯才無礙,又為無神論者。帝俄貴族之中頗有一些人傾慕狄德羅而推崇自由思潮。沙皇因此惶惶不安,遂自西歐請來著名的數學家歐拉 (Euler) 。歐拉本人亦為神學家,抵俄後一日與沙皇並坐於朝廷,狄德羅奉召入朝謁見沙皇,沙皇當文武百官之前囑歐拉發難。歐拉大聲說:「 投影片1 ,所以上帝是存在的!狄德羅,請你回應。」狄德

羅不懂代數,一時羞慚難堪、無言以對。不久便黯然離俄。這是數學黑話擊潰偉大哲學辯士的史例。把歐拉的論述說成白話,不過是「代數結構如此完美,所以造物者是存在的!」可惜狄德羅未解此黑話,致遭羞辱。

套裝知識的黑話,固然有它存在的價值,但知識份子能不能走出黑話叢林,是追求知識解放甚至自我解放的重要課題。另一方面,知識份子應清楚覺察,我們自身所屬的菁英階級正像偉大的歐拉一樣,藉難解的黑話在鞏固自己的權威,佔據社會的優勢資源,甚至羞辱非知識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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